达瓦赛马
真不用感到惊奇。世上不会有一人因此大惊小怪。
难道我说错了?达瓦说这话时,他的马打了个响鼻,像是作出某种回应。达瓦真的很愿意和自己的马说说话。他觉得只有儿马白鼻梁愿意听他唠叨一些烦心事。目前,达瓦的烦心事还是去年前年的那件事,没有变。本来嘛,事情根本就没进展,所以,烦心事留了下来,不因时间的推移而变淡。
什么烦心事?达瓦的儿马白鼻梁突然问道。开个玩笑,马怎么会说话呢?!是达瓦把马拴到树上,一边的老喇嘛巴松这么问他的。老喇嘛年纪大,经历的自然多。他瞅瞅山梁上的嘎多寺,寺院的金顶闪着光,明晃晃地光耀万物。
是万物!老喇嘛笃定地这么认为。同时,眯起眼,嘴里又问了一遍达瓦。那问题一重复就像拉响的警报一样刺耳。达瓦象征性地吹吹树下大石头上的土,一屁股坐下来。他知道老喇嘛明知故问。他说,烦心事当然是我的身世之谜。各才任几——达瓦用敬语,双手手掌抬起,接下来的话像乞求般一字紧跟一字说出口——您能将我的身世之谜告诉我吗?您年纪大,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些。老喇嘛听到这里,长叹一声,我都说了多少次了,不知道就是不知道,我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了寺院,还理会那么多俗事做啥?达瓦当然明白自己又着急了,他觉得这辈子明知已故的阿爸不是自己的亲阿爸,不去把这事弄清楚,自己会心慌,干什么都不带劲。这次,到河边饮马他也是这么对白鼻梁自言自语。马自然是听不懂。不像老喇嘛,听得懂但似乎帮不了他。
达瓦忽然想起是如何发觉这事的。
他记得阿妈说自己出生的前一个月,阿爸离世了。你知道他怎么走的吗?达瓦那时还小,他像是听阿妈讲故事一样睁大眼。阿妈也是郑重其事地喝碗茶,就着茶水说这事。你阿爸和外村人赛马,奖品是一瓶白酒。他被抬回时,抬他的那人把酒瓶咚地放到桌上说,你老公的马跑得急,前蹄踏进旱獭洞,人仰马翻,脑袋直接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。哗,达瓦知道阿妈心里想说什么,可嘴上却没说。
这样,达瓦自然在娘胎里便没了阿爸。
一个没阿爸的孩子总是有怪话问自己,但回答种种怪话的总是两个姐姐。
姐姐说,你的问题就像黑夜中你自己的影子一样。达瓦看到黑夜往空间的深处不停地瑟缩,他所说的怪话也就不值一提了。就这样,他长大了,两个姐姐自然也一个个出嫁了。阿妈说女孩子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,只有儿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。
达瓦这顶梁柱到了结婚年龄自然也是娶了妻生了子。阿妈自然也是熬不过时间,去了另一个地方。走之前,躺在病床上,忽然指着面前报纸彩页上的一幅广告说,你阿爸赛马时赢的就是这种酒。
达瓦看着彩页正中的那瓶酒,觉得阿妈像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,没有遗憾地闭上了眼。可不久,一年后吧,不,两年,他记得非常清楚,那天儿子还把一泡童子尿撒到了他的牛舔鼻式藏靴上。他像是被什么引领着不自觉地走,走,走走走,儿子的那泡尿慢慢在靴子上晾干了,他无意走进了村委会破败的旧仓库,那里空荡荡的,只剩下一阵风在那儿回旋。
他在飞扬着的灰烬中发现一本旧花名册,花名册在水泥地没被吹走的余烬中啪啦啪啦地翻动。他捡起来,看到册子上竟然有阿爸的名字,虽只一闪,但被他锐利的眼睛捕捉到。他赶忙摁住张扬的纸页,像是用帽子盖住一只老鼠。他兴奋得像是急于分辨老鼠的性别,翻几下,便查到了有阿爸名字的那一页,藏文写法毫无错误,村里叫这名字的也就阿爸一人。接下来他又看到,横格中的藏文不安分地从格子里溢出,跑到了下一格。这不打紧,达瓦的手指沿着格子横移。他在备注栏里发现红笔注明了阿爸的死亡日期。阿拉伯数字写得个头不一般高,长长短短,像一排年龄各异的孤儿站立。达瓦看了好几遍。不会吧,阿爸的死亡日期竟然比我的出生日早三年。肯定是写错了。他把那本旧花名册带回家,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比对。他的目光从花名册跳到身份证上,又从身份证上跳回去,如此反复,他觉得自己很头疼。蹊跷,他越来越觉得命运突然把一块铁板扔在他面前,哐当,落下的铁板上刻着:这才是事实。
难道阿爸不是我的亲阿爸?那又会是谁?达瓦那一晚,翻来覆去没睡着。第二天,他约来好几个老人问阿爸是哪一年走的,他们居然都记得。和花名册备注栏里的死亡日子虽差着几天,但也说对了年份月份,毕竟时间长了嘛。
文章来源:《解剖科学进展》 网址: http://www.jpkxjz.cn/qikandaodu/2021/0510/707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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